哈雷是一個睿智而散淡的人。沒見面之前,我零碎地讀過他的一些詩作。2023年暑假,我在奧克蘭與他有過多次見面,品茗之余,聊了許多文壇佚事、特別是詩歌創作方面的事情。他用詩歌紀錄生活,幾乎每天都要寫作。這次集中閱讀他的詩集《黑沙灘》,真是一次美的享受,一次難得的愉悅體驗。在許多人看來,新西蘭是詩意的國度,長白云的地方。也有人贊美說,新西蘭像是人間天堂。而在哈雷眼中,天堂的模樣不過如此。他的筆細致地定格、描繪和聚焦這一切,深情地謳歌這一切,充滿著自然本真的內在力量。
自然與詩歌,恰似源與流的關系,源深則流長。自然與詩人,恰似泉水與汲水者的關系,弱水三千,詩人只取最契合心境的那一瓢。讀哈雷的詩集《黑沙灘》,就像是在游覽美麗的新西蘭,我們跟隨詩人清新而雋永的詩歌語言在納迪島、火山島、胡里阿半島、拱門島等遠離大陸的島嶼上感受南太平洋的海風;在克萊德小鎮、海上教堂、皇后鎮等鐫刻著歷史痕跡的老街區領略異國風情;在貝殼杉、草海桐、鳶尾花、藍松鴉、早櫻等新西蘭的一草一木中體悟詩人的所思所想。哈雷的詩歌仿若一顆鑲嵌在遙遠而神秘的南太平洋島嶼上的明珠,吸收著新西蘭自然風物的精華,閃爍著自然風景的光芒。哈雷在藍天、椰風、海岸、波濤之間放牧思緒,為天地接生,吟唱自然的頌歌,他在與自然的精神互通、滲透、融合中實現人與自然高度契合的詩意境界。自然的風物、自然的頌歌,共同塑造一位信奉自然之力、崇敬自然之美的自然詩人——哈雷。
寫自然,寫山水,并非哈雷獨創。但哈雷的詩不是一般的自然詩或山水詩,他的視野獨特,將新西蘭的生活經驗巧妙地融入到中國詩歌的書寫范式中。自然與人的關系在中國古典詩歌中體現為非對抗性的,即天人合一的和諧狀態。從《詩經》開始,自然山水景物就是詩歌用來比興的媒介物,是人物生活的依憑和背景,而非獨立的審美對象。到了魏晉南北朝,以謝靈運、陶淵明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人開始把自然景物當作獨立的審美對象引入詩歌中,在自然之中探尋宇宙人生的哲理。唐宋時期,詩歌中自然與人的關系更為親近,詩人們與自然交友,從自然中汲取靈感,達到一種與自然親密無間的狀態。正如林庚先生所言:“山水詩是繼神話之后,在文學上大自然的又一次的人化!弊匀簧剿侵袊糯娙藗兊木窦覉@,他們或借景抒懷、或移情于景、或物我不分、或渾然忘我,自然山水之于他們是能與之對話交流的平等關系,他們著意在詩歌中表現一種不加雕飾的、恬淡自足的自然之美,追求與自然共生的中和之境。與中國傳統山水田園詩著意追求人化的自然不同的是,哈雷詩歌里的自然則更多地是以一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還原自然的本真面貌,并且在對自然的崇拜與敬畏中,尋求人的自然化。
例如,在《鳥島》一詩中,哈雷以“云端的葉子,也有它們的棲息地/在風指向的地方”兩句詩輕輕飄飄地開頭,一下子把讀者的目光牽引到茫茫大海中的鳥兒棲居的島嶼!按蠛5倪|闊與蒼茫,足夠裝下黑暗豢養的光/卻容不下人類肉體翻滾的欲火”。廣闊無邊,容納萬物的大海卻無法容納下人類翻騰不已、難以估量的欲火。這是由于自然與人本身的異質性,這也是人類永遠無法憑借心中的私欲占有自然的原因!八鼈儊淼竭@里,不是來征服世界的/也不是來證明自己的偉大”。鳥兒與人類截然不同,這群自然的精靈從不試圖征服自然,也從不試圖借助征服自然來不夸耀自己的功績與偉大!笆潜幼o一個卵,并讓它學會飛行/在冬天,它們開始成長,獨立的翅膀飛躍數千里”。鳥兒來到世界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自身的繁衍,這種樸素的愿望完全遵循自然的運行規律。鳥兒在這里就是自然的化身,從它們身上詩人看到了自己!拔沂且粋翻看大海的人,但從沒像它那樣/‘掙脫自身,獨立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里爾克在《預感》一詩中將旗幟在暴風雨中舒展而又跌回自身的幻覺作為一種預感,詩人自己好像也與風暴、大海融為一體。在《鳥島》中哈雷雖然尋求與自然意象的契合,但是最終未能掙脫自身,我終于還只是我,我只能還是那個翻看大海的人,卻成不了大海,也成不了風暴。這是詩人試圖回歸自然本真的人生狀態的冒險之旅,即使它是在精神的想象層面上悄然發生的。
而在《告白》一詩中,哈雷虔誠地棲息在一片海岸上,希圖將自我徹底融入自然風物之中,直至化為自然的一部分!拔覍㈤L隱長白云之鄉/最后用詩句、骨灰和花草貼入土地/完成一個人的臨終關懷/是必要的”“我因詩歌而轉世來到這個世界/離世后/我會變成岸邊一塊草木/為自己歌唱”。哈雷追求的是一種詩意的人生境界,是自然化的自我,是人與自然的神秘交感。面對身體與靈魂的矛盾,哈雷選擇去往大自然尋求解決之道!逗拖∩俚娜,交換臉上的微笑》中詩人有感于“世界在不斷競爭中衰老/人性在相互爭斗和仇恨中沉淪”,從而希望遠離人群,去往一個“有連綿的海灣,還有持續春天的庭院,有步道/有停止在花草上的時間,突然造訪的鳥群”的地方,這是一個遠離現實人類世界的自然之地,一個人類靈魂的避難所。自然在這里不再是品德、品行的指代物,不再承擔著中國傳統詩歌中的“比德”責任,而是非人化的自然本身,只是憑借它原本的面目就足以凈化詩人的心靈!昂拖∩俚娜,交換臉上的微笑”,也就是和自然的、純真的人實現真正意義上的靈魂的交往。
自然風物在哈雷的詩歌中除了具備療愈功能之外,還具備一種類似宗教般凈化的力量。在詩歌《空碗》中,“天就是具空碗,它清空了彩虹/包括時間。夢想/和高踞的神”,天被賦予了無窮廣大的力量,“大海,不過是碗里的一滴水”,在如此廣袤的天面前,“坐在太平洋黑礁石上/我像一個棄世者/又回到餐桌前。接過上天遞來的空碗”。我置身于浩瀚無垠的天地之間,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震懾住了,我仿佛抵達了另一個純潔、神圣的世界。這是一首純粹的意識流動的詩,詩歌的最后一節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里的詩句“讓燦爛的群星如億萬只腳/把我的肩頭踩成祭壇/我像是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摒住了呼吸!蓖瑯语柡凳拘缘脑姼枵Z言,節制而又浪漫的詩情,通過天空的自然意象寄托了詩人對永恒、純粹、神圣的另一個世界的想象與向往。在這個自然與人類關系日漸疏遠的現代社會,“人為自然立法”、“工具本體化”、“人定勝天”等思想觀念極力宣揚人類對自然的統治和支配,人與自然的關系充滿了對抗性,自然只是在充當人類社會的時尚裝飾品。哈雷的詩歌則試圖找回人與自然親密友好的相處狀態,重返自然的家園,找回人類的自然本性。
哈雷的詩歌清新純凈,唯美浪漫中又不失堅硬的內核,他將新西蘭天堂的美好以詩意的方式呈現出來。他的詩歌像是璞玉,散發著柔潤的光,又有著堅實的質地。他秉承著及物的寫作態度,不凌空蹈虛,不矯揉造作,而是以浪漫而矜持的詩風,平緩而激蕩的詩情,在新西蘭的自然風物里,書寫著人與自然的故事,在人與自然的交互交融中追求人的自然化。(聶茂 凡哲汝)
【作者簡介】
聶茂,中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成果鑒定專家,教育部學位中心評審專家、教育部人文社科成果鑒定專家,權威期刊《文學評論》外審專家,中國作家協會網絡小說排行榜評審專家,國家社科基金評委,魯迅文學獎評委,臺灣唐獎漢學獎評選委員會評委,湖南省新聞獎評委,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評委,湖南省小說學會副會長等。
凡哲汝,中南大學人文學院現當代文學方向研究生,師從聶茂教授。